朱彦民:以诗证史 由史解诗

发布者:中外文明交叉科学发布时间:2023-08-22动态浏览次数:10

近日有幸拜读了李教授新著《聆听万物的歌唱──〈诗经·国风〉讲读》,其内容的清雅和观点的独创,能让我耳目为之一新,读后受益匪浅。

以诗证史,是历史学研究的一种独特而有效的方法,古已有之,现代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有意识地将其提炼出来形成一种史学理论,并在自己的学术名著《元白诗笺证稿》中加以充分实践运用。这就类似王国维先生研究上古史而提出的“二重证据法”一样,确立成为史学研究的重要方法之一,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学术界从“以诗证史”角度入手专门治先秦史者,河南大学孙作云氏《诗经与周代社会》之后,则鲜有佳构巨制。先秦史研究相对于其他时段历史较为烦难,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史料不足。包括《诗经》《楚辞》等在内的先秦时期诗词歌谣中包含了较为丰富的史底元素,尤其是《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出自民间的歌咏,记录了先民的生活状况和精神诉求,对先秦史特别是先秦社会生活史研究具有无以取代的价值。

李宪堂教授强调,“《诗经》是最直接、最生动的先民日常生活与精神活动的反映,因此是上古史研究的第一手资料。”虽然不是以史学研究为鹄的,在字里行间口吐莲花的同时,以诗证史,揭示了《诗经》时代人们真实生活的内涵和风貌。例如他指出,《豳风·七月》中有“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长期以来被好多人赋予阶级斗争的内容,解说成少女担心被统治阶级强行掳去成亲,其实表达的只是民歌中常见的“大姑娘思情郎”的少女怀春主题;同样是《七月》中的“同我妇子,馌彼南亩”,被很多人解说为老婆孩子送饭上田头的田园牧歌图,其实不过是描写春耕时祭田仪式的现成套话。相信这些基于古人生活实际的独到见解,将为现在相对阙如的先秦社会日常生活史研究打开新的空间。

其实这只是一个方面,而另一个方面则是他拿手的“由史解诗”。正如他在该书最后一章中所指出的那样,作为最能够体现上古时期人民心声而咏叹歌哭的《诗经》文本,经过了两千多年的辗转流徙,历经春秋时期士人交往颂诗达意的断章取义,也包括汉代诸儒注经解诗的歪曲误读,已然变得面目全非,需要当今学人用心地本体(文本)复原和精神(诗意)拯救,以期复原其本来面貌,焕发其内在精神。

李教授不仅能够写出精彩的诗词歌赋来,能够以诗人的诗思与诗眼来判断古人的诗意,而且他更是专业的历史学家,对先秦时期的历史进步和社会发展,对于古代社会各阶层礼俗习尚与生活境遇,有着自己独特而权威的认知。

我也一直以为,《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可以作为研究先秦社会中下层人士的日常生活的极好素材。而今看来,也更是研究当时平民大众尤其是青年男女情感、心理、心灵、心性的难得信史资料。所以我们有理由期待,李教授此书为我们研究古人心灵史别开生面。

李教授此稿对《诗经》十五国风的160篇风诗,分为“颂美与同情”“忧时与怨政”等11大类,又将其中数量最多的“情诗”分作戏谑、企慕、思恋、赞美、欢会等7个小类,分门别类地进行细目解读与精确分析,让人明白如话地了解构成整个《诗经》内涵的情愫所在,达到与读者共鸣,与古人共享的诗歌境界。将《诗经》进行内容的分类,以前也有人做过,比如从诗歌的阶层分为风、雅、颂三个大类,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但对于内涵极为丰富的十五国风,从诗人情感角度按照诗意进行内容的分类,迄今为止依然是鲜见的创意。毋庸讳言,虽然李教授如此分类未必完全正确,个别篇章的划分也许还可以商榷,但这对《诗经》研究是一种全新的尝试。

该书不是一般的《诗经》讲读那样的高头讲章,在结构安排上也可以独具匠心。每一篇解读,都包括《诗经》国风的原文、注释、译文、赏析,还加上了“友情链接”,而且大多数诗篇都附有精美图片,用以名物注释之辅证,图文并茂,以加强感性认识,不落俗套,令人印象深刻。

每首诗歌讲解之后的相关链接都是以后世与此诗相近的题材和类似写法的诗词歌赋作为参考,以便于读者能够彼此对比,产生联想,一方面看出了该诗对后代诗家词人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以浅近易懂的后世诗篇,更好地理解该诗的诗意奥蕴及其无限魅力。比如《王风·兔爰》的“相关链接”,是东汉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其中首句有“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明显是从《王风·兔爰》首句“有兔爰爰,雉离于罗”直接化来。

具体《诗经》篇章的译文,也不是简单地翻译成现代汉语,而是在信达雅的基础之上,进行了二度的严肃创作,而这正是李教授的拿手强项,于是就形成了一首首语言优美、平仄押韵、诗意盎然而又切合古义的抒情诗章。对于具体诗篇的赏析和疏证文字,也都是诗一般的语言,文字古雅,辞藻华丽,而又准确达意,完全见证了作者的语言天赋,非常适合用来表达对于《诗经》的致敬。比如对《陈风·宛丘》的赏析:诗意总在现实的高处,激情来于隐秘的梦想:怦然心动的一刻,灵魂出窍的瞬间,即是爱恋者的永恒。

古人云:“诗无达诂。”一百个读诗者也许真的会有一百零一种解诗的歧义。对于古老的《诗经》篇什,更是如此纷纭搅扰,莫衷一是。

对于因循守旧的一些说法,李教授颇能别开蹊径,独持己见,形成自己的一家之说。比如在首篇《关雎》中对“关雎”的解释,就与众不同:

自古以来有多种观点,有人认为是鱼鹰,有人认为是鸬鹚,还有人认为是鹧鸪、白鹞,乃至天鹅、大雁、野鸭等,至今聚讼不已。笔者以为,根据诗意,“雎鸠”应满足以下几个条件:第一,是水禽,生活在水上或岸边;第二,对“爱情”比较专一,经常成双结对一起生活;第三,嘴巴不像鸭雁类那么宽大,其形状接近于鸠类(否则不会被称为雎鸠);第四,其声音不是尖锐的啸声,而与野鸭类接近;第五,其“头型”有一定“威仪”感(否则不会称为“王雎”)。能够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大概只有凤头鸊鷉,故笔者暂且将“雎鸠”定为凤头鸊鷉(pì tī)。虽然着墨不多,但言简意赅,独出机杼,足以立说。

对于《鄘风·柏舟》的理解,李教授既不同意传统的寡妇守节说,也不同意近代的父母阻止自由恋爱说,而是主张少女单恋男孩子而得不到回应的呼天喊娘的抱怨。以今例古,道理在焉。而对有些诗篇诸如《郑风·野有蔓草》《陈风·东门之枌》《召南·野有死麇》《周南·卷耳》等的诗意探究,运用大众心理学说和古今同理、人情世故演绎古诗,认为属于青年男子或者年轻女子的白日梦和单相思。

在该书中,这样的例子委实不少,虽然该书不是以考证研究为主,然而在精炼的解读语言中,不时流露出对于《诗经》许多篇什的独到见解。

总之,《诗经》的奥蕴深不见底,可以有多种形式和思路的体认,而李教授这样的全新解读,设身处地地以诗家之眼去探测诗人之心,以自然的人道主义去体察古今一贯的普通人情况味,则为我们领会《诗经》的精神内涵和诗人情感,提供了另一种韵味无穷的路径和新鲜独特的视角,值得推赏。

当然,也毋庸讳言,该书并非完美无瑕。比如该书中解读诗篇,往往会先作字义的训诂,而这并非李教授专业所长,个别说字解词,难免会有一些任意发挥、己意揣度之处。但瑕不掩瑜,总括来说,还是一部优秀的解诗力作。

李教授不仅是个思想史学者,也是一个社会观察者、时事评论者、文学艺术欣赏者与创作者、敢言的批评者,这比那些专注于书房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的冬烘先生,思维逻辑更加明晰,认识问题有更多丰富的敏感视角,所以能够做到知识汇通,纵横捭阖,由此及彼,联想类比,让人能够看到事物发展的深层原因和民族元典的奥义所在,极高明而道中庸,令人佩服。

这在该书中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相信读了此书的读者,都是会有我这样的感受的。

作者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天津日报2023814日第11版。